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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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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百零三章

鴻臚寺所承差事類別上和禮部差不多,屬於陣緊陣松型,整體而言又不似大理寺那般一年到頭大事小情不斷,年中左右九邊帥將大吏回朝述職,其中無典客署太多事。

趙睦作為此署首官事情亦是不多,故得以抽出空閑陪謝岍在汴都到處玩耍幾日。

至於別人傳她兩個些不分青紅皂白的閑話,謝岍每每聽聞無不感嘆:“我謝某人何德何能啊,這輩子還能被人誇讚有狐媚手段,連趙大公子這種上等貨都逃不出我手掌心,我真是有本事哈哈哈哈……”

趙睦被這廝不知從何而來的開朗樂觀帶笑。

直到九邊武將盡數述職結束,八月上旬全部離汴都返守地而去,彼時周國東北方向處與周國隔數多少數部落而相望的大秦國,特派使臣送來國書和禮物欲與柴周“重修舊日之友好”。

謝岍離開前曾提過此事:“國無恒友而恒有恒利,周與秦因中間夾的諸少數部落問題,多年來時而刀兵相對時而友睦互通,今次秦來國書表達修好之意乃有賴秦東宮之努力,秦人骨頭軟,你要提防和親事。”

現任秦帝十多年前認為柴周行事霸道,商貿往來上壓秦甚重,不悅,斷盟,十餘年後至今朝,秦新任東宮問政,主張與周逐步恢覆互市、通商、國事等往來,而秦人與別國友好最喜歡用和親之法。

趙睦回謝岍:“倘周秦市通,亦多惠鴻蒙之外諸部落,可安邊民、緩兵事,朝廷無有不應之理,至於和親事,你大可放心,輪不到我去賣身。”

謝岍在嘮嘮叨叨中回西北了,沒多久,皇帝接見秦使團,果然決定著有司遣派官員持柴帝手書赴秦國,中途過犬戎、廉奴金、鄂克耳敦等部落,鹹之帝旨,恩澤允盟。

典客署負責互市、譯語事宜,使臣團隊少不得趙睦在列。

以秦東宮堂弟弟為主使的秦使團需留滯汴都以待周使團功成而歸,周使團定於中秋次日出發赴秦,時間緊迫,八月十四當天,趙睦回自己家收拾行李,再去侯府向老祖母全老太太告別。

此前生過兩場大病的全老太太,去歲又經歷霍家老夫人歿,今朝身子骨已很不如早前硬朗,人也變得有些迷糊。趙睦來辭別,她拉住“孫子”手顫抖問:“媳婦呢?”

“祖母,我是渟奴,尚未成家的。”趙睦單膝跪在祖母羅漢榻前,稍微仰頭看靠在榻上雙目渾濁的慈祥老人。

“是麽,不是東歸來和北疆覆二人業已成家,渟奴怎還沒成呀,”全老太太疑惑嘀咕,又輕晃手,再問道:“阿裳呢?你來看祖母,咋個不見你的小尾巴?她不是天天最愛跟在你後頭嘛!咋沒來?”

“……”趙睦溫順道:“她不在家吶。”

“去哪裏啦?”全老太太接二連三問:“何時回來?”

趙睦如哄孩子般道:“她出去游玩,興盡即歸,祖母不必牽掛她。”

旁邊是全老太太二兒媳婦黃夫人在坐,這兩年她常帶她的孫兒孫女在老太太這裏,聞得趙睦所言,她插嘴道:“老太太所言阿裳,莫不就是早兩年時候養在大公子跟前那個童養媳?”

趙睦轉頭看過來,黃夫人被那目光刺得心頭一顫,後知後覺是自己說禿嚕嘴,不慎把私下那些言論帶到正主面前,懷抱孫子悻悻撇嘴。

全老太太開口糾正二兒媳婦,道:“不是童養媳,可不要如此說我們阿裳丫頭,她算是我們趙家孩子,更是渟奴心頭肉,輕蔑她的話說出口前需得認真掂量掂量,惹怒渟奴誰也難保你喏。”

全老夫人語氣並不嚴厲,非是斥責,黃夫人訕訕賠笑,裝模作樣拍自己嘴,推脫著解釋:“是我在外頭聽別人如此形容,怪我怪我,沒弄清楚就亂說,還望老太太寬宥則個?”

全老太太點頭,收回視線繼續和趙睦說話,卻是更加糊塗:“你打算何時和阿裳成親呀,都這麽些年了,祖母何時才能,才能抱上我家長房、嫡長的,重孫哩。”

老太太心裏裝長房嫡長孫,嘴裏念長房嫡長重孫,所以老太太多年來積攢的財富甚至包括老太太的豐厚嫁妝,壓根沒想過留給二房?思及此,黃夫人臉色徹底黑下來,心道,“敢情這幾年我不辭辛苦天天帶著二房重孫們在松壽堂晃,老太太只當我們是個逗樂的耍貨?”

與黃夫人陰晴不定不同,趙睦臉上神色始終寧靜,只是哪裏會有什麽嫡長重孫,到頭來老太太空盼望一場。她道:“娶嫁事這廂一時半刻也說不清楚,祖母,孫兒後日要出遠門去。”

“去何處?”全老太太問,枯瘦的手把大孫手拉更緊。

“東北邊,奉旨出使。”

“奉旨出使哇,”全老太太臉上露出瞬間的迷惘,不知想起什麽,稍頓,語重心長道:“既持符,無論何時不可失臣節,國臣威儀當是進退有度,榮辱不驚,上無愧天子,下不負黎民。”

說著,老太太不停頓再道:“待你回來時,記得把阿裳帶歸。”

“……是,孫兒記下了。”趙睦望進祖母渾濁發黃的眼睛,磕頭樣把額頭抵在羅漢榻邊緣上,不知回答的倒底是老太太的哪個叮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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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往經歷使趙睦見過拼盡全力只為活著的底層百姓,也見過一擲千金鐘鳴鼎食的富貴人家,遣秦使團浩浩蕩蕩出發離汴,天子在大明門親自踐行,場面盛大恢宏,人人都在讚嘆大周國力雄厚,偏趙睦不僅半眼沒看進去,中途還因大明門外人太多,與同行的淩粟說完話後她差點沒能和鴻臚寺隊伍成功匯合。

此番擔任遣秦使團正使者是鸞臺正二品侍中應壽祖,副使乃西臺侍郎正二品龔道安,大事有這些大人物安排定奪,充當翻譯及承擔互市談判責任的典客署官員路上只管趁機享清閑,當做自己出來游山玩水盡情領略江山如畫。

隊伍北出陶關,一路往東北方向奔,入鴻蒙後由鴻蒙戍衛軍加以護衛,十月初,使團行至周最東北國門北巖城。北巖城外一條南北走向長河,名曰霧宿,由長年河霧籠罩而得名,渡過那條河對面便是他國領土。

汴都使團長途跋涉到來,本已夠疲憊,需在此休整並補充物資,非三五日可罷,使團既停留,北巖府官傾出全力招待使團官員,以盡地主之誼。

官員鄉紳頭日宴,北巖正宗參茸酒輕而易舉放倒大片汴都來的矜貴官老爺;次日宴……嗯,吃飽喝足後左不過就那點上不得臺面的事,趙睦借口水土不服吃啥吐啥面色慘白之由,躲起不露面。

十月份,汴都偶爾還會熱一熱的時候,鴻蒙平原上已經寒風似刀,外地人耳朵捱不住就要凍傷,負責補充物資的鴻臚寺後勤官員拿需貨單子來找趙睦,問典客署要補充什麽,趙睦把早已備妥的單子給他。

後勤官員當面把趙睦的需單看罷,趙睦見他面露難色,問:“有哪樣不好籌得?”

“倒也不是,”後勤官吏好生收起需單,因趙丞平易近人,滿腹怨言方敢透漏一二,搖頭嘆道:“這裏東西真是水漲船高,趙丞有所不知,區區皮裘而已,因我們大量需要,北巖商已漲價到千二百錢一件,咱個再往北,冰天雪地,不買就得挨凍,買了就要被宰。”

“誰讓咱們半路不慎翻了兩輛物資車呢。”趙睦寬慰他,途中過山路,兩輛裝載禦寒衣物的車子因秋雨路滑翻下山,此刻人家本地賣皮貨的坐地起價,公門最多就是貨比三家。

那些物資供應商都是北巖府公推薦,這其中多少官商利益糾葛,使團裏這些外來官員摸不明白,更不敢隨意去觸碰。

“也是這個理,”後勤官吏無奈,憤憤道:“反正最後憑據拿回去是朝廷報銷,商賈東西賣再貴也都不是咱個自己掏腰包。”

是數萬萬給朝廷繳納賦稅的百姓埋單。

“你們後勤隊沒另外去外頭市裏打聽打聽市場價格?”趙睦道:“其實也沒哪條律法規定,咱個必須要從北巖府公推薦的商戶裏購買物資。”

後勤官吏道:“倒是聽說我們隊長遇見位女老板,禦寒物資比北巖府公推薦的便宜許多,質量也可以,奈何她聽說是賣給我們公門,有些不敢。”

“吶,”後勤官員指典客署物資需單上禦寒帽,補充道:“尤其這個,只咱個典客署需要,翻的那兩輛車上多數都是咱鴻臚寺的物資。”

“可以去向咱個少卿反映情況。”在朝廷當官幾年,趙睦吃過幾回虧後不再似最初當差般直眉楞眼,現已學會“做好分內事,莫操他人心”。

後勤官吏重重嘆息:“少卿這幾日被北巖當地官員鄉紳纏著,豎著出門橫著回,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,我數次與他遞上文書皆被置之不理,署丞,這些後勤事說不重要又如此重要,出了門,大家吃喝拉撒都要向後勤伸手索要,然則解決問題時我們又成後娘養的,沒人管啊!”

整個使團大小三百餘眾,正副二使在上頭把口子一開,團裏凡有點地位的都被北巖官員鄉紳腐蝕得厲害,放眼去看,沒被“腐蝕”的只剩負責看守天子國禮的禮部官員淩粟,和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瀉的典客署丞趙長源。

正副二使高高在上,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,素來無視後勤事宜,使團上行下效,人人不把後勤事放在眼裏,後勤隊正無奈,只能想方設法來找趙睦幫忙。

與趙睦共過事的人都說這位典客署丞平易近人,能力出眾,責任心強,還能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,後勤隊正抱著試試看想法,讓鴻臚寺後勤來找趙睦。

有些事,非你職責,你本不想管,最後卻是不得不管,經過鴻臚寺後勤官員軟磨硬泡,趙睦隱了身份私與後勤隊正在下榻的客棧外面約見。

“實在是偏勞大公子了,”後勤隊正衣著做北巖本地打扮,迎上來激動拉住趙睦手腕,帶之進茶館二樓某雅間,“這許多事亂遭一團,下官實屬無奈,只能請署丞來幫忙!”

趙睦迎面清晰感受到後勤隊正的無奈和憤懣,並無心說感同身受的迎合話拉起隊正的切實感受,直白開口時,溫潤清雋氣質下隱約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冷漠:“來時我寺後勤官已把情況大體說了,隊正目下所遇問題,不知在何處?”

“啊!”後勤隊正愁雲慘淡溝壑縱橫的臉上閃過欣喜,無數次被相關官員踢皮球推諉後,他終於找到位能解決問題的人,道:“北巖公門拍胸脯推薦的商家,皮裘最低價千二百錢,下官在外頭尋得家鋪子,同等質地和材料的皮裘只需六百八十錢,只是,對方探聽得我們是公門後,不肯答應售賣我們物資。”

趙睦眼睛平靜註視過來,後勤隊正沈沈嘆息:“下官著人打聽,始知那位老板之所以不敢與我們做買賣,乃是怕得罪北巖公門。”

“如此,”趙睦問:“你從何處打聽得此消息?”

隊正稍加思索,道:“是盈沖商號,下官著人打扮成尋常客人去盈沖居商鋪裏購物,從鋪子領頭夥計嘴裏打聽得知。”

趙睦眨著眼沈默須臾,道:“隊正或許可以繼續試試與盈沖居商鋪接觸,對方已把訴求告訴咱個,您還怕這生意談不成麽。”

談生意不怕他提要求,惟怕他不肯開口,不肯開口才是真正不好辦,而北巖這家盈沖居商鋪膽子也是大,敢因使團在此有需求而欲意打破北巖城商貿圈行現有體系和平衡,趙睦以為,盈沖居背後老板絕非尋常心思之人,至少膽識過人,連奉旨而行的天子使團都敢利用。

待別過後勤隊正,趙睦頂著冷風回客棧路上,好巧不巧看見家掛著“盈沖居字畫行”招牌的鋪子,鬼使神差走了進去。

“小老弟看點啥?”鋪子掌櫃坐在櫃臺後嗑瓜子,大嗓門招呼進門客,大咧咧又熱情,典型鴻蒙風格。

趙睦一眼過去把鋪子格局覽無餘,視線在墻上掛的諸多字畫上挑選,道:“掛正屋,有啥好畫您給推薦推薦?”

鋪掌櫃把手中剩餘瓜子扔回瓜子盤,拍拍手起身過來,與趙睦對面而立,身量甚至比趙睦還高些許,他仰臉往掛了滿墻的字畫上看選,嘴裏問著:“正屋多大嗷?”

趙睦約莫著北巖府衙裏太爺居所正屋尺寸報出來,聞罷掌櫃笑起來,道:“老弟家裏挺敞亮嗷!吶——”拿起挑畫桿子指著副尺寸較大的福祿壽三全圖:“瞅瞅這副咋樣?價格也公道,三百二十錢。”

“三百二十錢吶,”趙睦露出幾分嫌價格貴的表情,假裝看畫不懂,仰臉端詳片刻道:“畫瞧著的確是夠喜氣,只不知它是啥兆頭?”

“嘿!”虎背熊腰的掌櫃瞧著這客有點購買的意思,嘴裏卻是實話實說:“這不就福祿壽麽,兆頭不兆頭談不上,跟你說的一樣,瞧著夠喜氣嗷。”

“那副呢?”趙睦指向旁邊那幅稍微小點的山水風景圖,“咋賣?”

掌櫃做生意主打一個實誠,道:“這副是流水生財圖嘛,跟福祿壽一邊價格兒,照我尋思你就買這福祿壽嘀,一樣價格兒,福祿壽還大,掛屋多好看吶。”

“太貴,”趙睦道:“大集上一樣的畫人才賣八十,你都要三百嗷。”

掌櫃外形高大粗獷,瞧著像是會一言不合直接給你幹趴下的,做生意卻是不強橫也不惱怒,臉上始終帶笑,叭叭就是頓言之有理的說服:

“實話跟您說,字畫鑒賞老哥也的確不大會,但商號裏頭有規矩放著嗷,咱也不敢開口只管宰你一頓嗷,

老弟你說大集上便宜,這確實沒錯嗷,鋪裏要把租賃費等各種支出均攤,我再多少掙倆大子兒,價格自然會高,再者說嗷,咱家東西保證品質,絕對是大集上面比不了,再有嗷,咱這鋪子就紮根在這兒,你畫買回去,回頭潮了濕了黴了壞了,盡管拿來,老哥免費給你修護嗷,那大集上比的了?你尋思是不這個理?”

“你這頓說,直接給我說服了,”大約是鴻蒙調子自帶愉悅,趙睦頭回遇見這麽實誠的,又莫名從掌櫃話中聽出些許“蠻不講理”的熟悉感,笑起來,嘴邊梨窩深深:“就買那副福祿壽罷,您給我包起來。”

掌櫃眉開眼笑去摘畫,轉頭搭腔道:“敢情老弟不是自己家用嗷!——哎呀天爺,您咋來啦?!”

掌櫃突然情緒激動隔過趙睦往她身後說話的時候,是風門簾一掀一合,門外進來個人。

趙睦順著掌櫃視線轉身去看,門口之人正稍微低頭取下風衣兜帽,擡眼,與趙睦四目相對,此人比趙睦先反應過來,瞇起眸子笑,唇紅齒白,卻是眼角淚痣尤其惹眼:

“別來無恙呀……長源。”

將近三十年人生裏,趙睦只見過一個人長淚痣,且那人的淚痣還是因她少年時爬樹沒抓緊對方手,導致人家摔下樹,臉戳落枝上所留疤痕。

對,那人正是吳子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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